看板marvel
作者redengled (reddies)
標題[創作] EN也是一種克蘇魯 蜘蛛與花朵
時間2024-10-05 18:34:39
經過整夜不斷加水,雙層深棕玻璃杯中的烏龍茶包已經簡陋到跟原地打轉三天後消散的颱風一般無味,也顯出了少年人終究是不諳世事、硬要學人家泡茶都不會。談話變得有一搭沒一搭,興致不減,益美大廈五樓宿舍的幾個人睡意濃厚,嘴角卻不自禁的朝上方牽引,如同有無形的絲掛著。
「我要去睡一下了。」仁班的26號說,「我不想在十七歲就猝死。欸都去睡吧!」
「我餓了。」8號說,「昨天烤肉剩下的吐司呢?是不是被自動清潔收走了啊啊啊…」躂躂躂的奔進廚房找食物。
「第幾袋了?吐司?呸。我的牙刷呢?睡前必須刷牙是我人生唯一堅持。」
遙遠的笑聲:「哈哈哈冰箱裡還有蛋…回家前要吃完!」
彤戈站起來,拍拍褲子:「我出去一下。」
在廚房的某人耳力靈光:「彤戈都不睏喔?至少吃點東西,荷包蛋要不要?烤土司配起司蛋美味喔。」
「不了,我不餓。」晚點就可以吃到媽媽煮的美味料理,聰明人都知道該選甚麼。
廚房很快傳來電爐運轉聲,該去睡覺的人也紛紛滾回臥室,客廳變得空蕩。地上散佈著雜誌、停留在遊戲畫面的筆電、桌遊小零件…這些在高三學生宿舍裡顯得荒謬的物品,卻是這幾天狂歡派對的證據。
這群人直到昨晚才有心思坐下來認真閒聊,內容甚至沒有明確主題,跟學科、職業道路完全無關,單純享受彼此的陪伴,想多了解一下學生身份之外的對方。
平生第一次發現,原來饜足的玩耍並不需要費心思想節目。彤戈甚至在超市中用半天時間檢查過了所有洗髮精的成份表,然後一樣一樣的估價格,找到CP值最高的那個,也頗有趣。時間多到滿出來,可以隨意浪費,好舒服。
說起來,全國會考成績最高、很可能也是最聰明的一批學生,竟然要等到快成年時才能享受到隨心所欲的滋味?社會真是個PUA大師。
客廳窗戶上的窗簾全部摘掉了,陽光直接灑進來,照著櫃子上堆積如山的書本習題簿,它們注定要進紙類回收箱,正如各位的青春。彤戈把棒球帽戴上,額前的黑色短髮露出一點點,琥珀般的瞳仁依然發亮,猶如微微帶霧的玻璃,透出方興未艾的自由激情,燒得心臟如鼓怦怦跳。
這是最後一天當高中生,學校今天下午就會關閉。這幾年,一格格的爬到班上前幾名,在快要聯考之前,一切都忽然不作數了。付出過多少努力,只有自己知道。
班上成績好的分三種人,一種是有某方面天賦可吃的,一種純用功拿時間體力堆出來,而自己算是第三種,居於兩者之間。計畫徹底報廢前,在離開這些相處三年的伙伴之時,彤戈決定再去教室看看。
街上的行人其實不少。有隨意穿著拖鞋睡衣的年輕人、穿著小背心卻沒化妝的性感女性、嘻嘻哈哈跑來跑去的孩童,這些原本不太會在上班日的白天出現在街道上的人物,渲染出假日氣息。
彤戈像是唯一留在過去的人,還穿著學校制服,只是沒揹書包。
穿過一個十字路口就是學校。大門老舊,灰色地磚有的踩上去會突然翹起來,建築的尖頂在藍天雲朵之下莊嚴地聳立著。以津白市短短的歷史來說,校禮堂是市裡最古老的建築之一,依然在使用中,或許這也是學校保留到現在的理由之一。有零星的學生,卻沒碰到會畢恭畢敬停下來打招呼的學弟妹,彤戈心中微微失落,像是熟悉的麵包店不開門,喜歡的提拉米蘇下架了。
熱舞社那些熱情的學弟學妹將分散在不同的青年聚落,或許再也無法見面。等到了保護區,給大家寫信吧,彤戈這樣想,樂觀的相信總會有辦法,即使是在這樣的局面下。
誰也沒料到,變化來得如此迅捷。剛開始是以便利為名,大眾取得了便利,失掉了選擇,剩下各種裝置應用指南。
等待郵差來時屋簷下滴答的雨滴,化為食指觸碰到的冷硬螢幕上固定的數字、化為沒有驚喜只有編號自動打開的格櫃。
有時緘默有時健談的計程車司機,被永遠輕柔的電子音取代,乘客毫不客套地下指令:不要音樂。旅途中只剩下自己,到了目的地後,依然是自己。
在無人商店購物,由機器手臂供餐。
但無孔不入的需求精算無法挽救狂瀉而下的需求陽痿,妄圖輕鬆得到快樂的努力最後都令人窒息。聽說有人患上實感剝奪症,發狂從樓頂跳下,不到五分鐘就被救護裝置帶走,地上的血跡自動打掃乾淨,兩小時後通過超高溫火化變成骨灰埋入地下,個人紀念網站也做好了,親友接收到訊息通知,可以上去觀看生平事蹟濃縮的影片。
別人怎麼想我不知道。彤戈心說,但我們的肉體並不是幾段信息,說刪除就刪除,這應該不太對。
各種數據表明,高中以下的教職還必須由真人老師擔任,否則未成年人無法形成穩定的社會功能。但彤戈想起父親曾在周日的餐桌上得意講述自己設計的電路又集成了多高的算力,過往需要三個研究員工程師才能計算的東西現在只需要一個人就可以發布結果,好像讓他人失掉工作是一種成就。
奇怪,大人們就沒想過,按部就班精心給予十二年制教育之後,一腳踏空進入社會的年輕人該怎麼辦?那兩個消失的崗位是否也包括了自己原本的位置?或許是基因決定,這些電路、程式、世界的原理,自己都很有興趣。但是無論怎麼細心訓練、樂觀安排,也無法贏過科技進步。
之後不久,算力就開始自行設計更好的電路,支援更高的算力…如此循環。EN系統研發並升級了自己,取代了設計者;寫出了更好的韌體,取代了工廠中的研發人員;算出更合理的成本,取代了流水線上的工人。然後取代了NASA控制中心的研究員,取代了企業經營者,取代了政府職能。
很快,這個校園也將和隔壁廢棄的高速運輸軌道員工宿舍一樣,變成廢墟吧。藤蔓跟青苔蓋掉教室曾有的燈光,壁虎昆蟲像學生一樣每天報到。這些亮著燈光的教室,長長的走道,曾經是自己的巢穴,但經營許久卻一無所獲。
彤戈發覺,這過去幾百個日夜固然很辛苦,現在這種近乎自毀的愉快也有點悲哀,特別是那個疑問:浪費這麼多時間,為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
順利搭電梯上樓,走進教室,彤戈發覺教室內竟跟之前一樣,並沒有改變或拆除任何東西。電子白板開著,螢幕上是物理綜合複習考卷三的檢討講義,停留在標題頁,只是所有座位都空無一人。週三的第二節,的確是物理課,物理老師回來了?
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切如同過往,像是個靜悄悄的時空縫隙。這時,穿著褐色Polo衫、黑西裝長褲的物理老師從前門走進來。他對彤戈點點頭,面無表情地走上講台。物理老師是個有點宅樣的三十多歲戴眼鏡男性,平常算是親切,此時稍微有點扛著肩,臉頰浮腫,像是也整晚沒睡。
老師沉默著把講義畫面縮小,手指滑過去想點關機的按鈕,卻停住了。他保持這個動作太久,彤戈開始感到有點不自在,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先開口打招呼。
「…你們看了嗎?最新的世界直播節目?」老師忽然問,跟平常刻意保持高昂的語調不同,他講話明顯平常了許多。彤戈瞬間感覺老師親近起來。
只是哪裡來的「你們」?教室裡只有自己,只好搖頭當作回應。
「今天也是老師我最後一天來高三教室,以後我們還會見面的話,應該是在物理興趣班吧。說到這個,彤戈很喜歡物理對嗎?」
很喜歡嗎?相對其他科目來說的確比較上手跟輕鬆,但對於廢寢忘食的聯考生來說,「喜歡」似乎是個奢侈品。彤戈只輕輕點頭,不想解釋。
「老師曾經告訴大家,物理是所有科學學科的基礎。不過,現在不再是了,以後就變成像圍棋那樣的頭腦運動而已。」老師露出親切的笑容,但不知怎麼顯得淒涼,「喜歡物理的人還是可以繼續研究,試著盡可能的向前理解,但這已是一條沒有盡頭的環狀賽道,天竺鼠的跑輪,可能還有些觀賞性跟藝術性吧。」
如果聽眾是別的學生,這話恐怕無法蓋過逃脫高三聯考的喜悅:那種把幾十公斤重的考卷從肩膀上掀翻、卸下根植靈魂深處的壓力、秩序崩壞後將死的輕鬆感,但是彤戈懂。
老師大概花了十年以上努力精進教課技巧,變成這樣的資深物理教師吧?相比之下,自己才花費了幾年而已,彤戈伸了伸腿,往後靠在椅背,同情的望著感傷的對方。
物理老師一把將眼鏡拿下來,揉著眉心,說起小時候收到的禮物:「…那支筆會懸浮而且自行轉動,只要輕輕一撥,就會轉上十幾分鐘。我非常喜歡…磁力真是太玄妙了。」
磁力筆嗎?自己好像也有一支。
「但我沒有特別高的天賦,跟那些天才相比,我只是喜歡這種透視進神秘力量的感覺,這種充斥在周遭看不見的魔法。以後就不再神秘了。今天早上,所有未知相互作用力公式都已經公佈,我連最基本的都只能看懂大概,不,坦白的說不算看懂,為了弄明白整整頭痛了兩個小時呢。據說得過諾貝爾物理學獎的馮真博士看到了節目的最後。幸好我只是個教物理的高中老師,摔得不重,可以繼續生活。你們記住了,科學是無盡的沙子,怎麼也撿不完。對我們來說,真正重要的並不是知識。」老師對著滿教室的空位子幾乎是溫柔地講著最後這句話,重複了很多次。
彤戈原本以為可以到這裡來,確認一些東西,果斷的告別,卻只找到一個變化很大、似乎比自己失去更多的人。他坐了許久,終於覺得差不多了,慢慢站起來,對老師躬了躬身,離開了教室。
某種意義上,他用沉默完成了大概是上學以來最徹底的師生溝通。
如果連知識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到底是甚麼呢?人類過度的精力、企圖心、比較心又該如何處置?
關於世界直播的發表會,其實連中學生都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彤安也跟同學討論過,他們是最後一屆的高中生。以後沒有聯考了,沒有就業,不需要大學,知識不重要,智商不重要。輸贏,也不重要。大家都一樣了。誰會在意一隻蜜蜂比其他蜜蜂多記得一支舞?物理學、生物科學、天文學…最終的問題都已經被EN系統解答。
「但你們為甚麼不早說?你們這些聰明人,成天表現得很可靠,但居然沒有一位出來提早預告,告訴大家會是這樣?」
彤戈在內心編撰好這句話,卻問不出口,真的不是責怪,大家其實感到如釋重負,好像從這因為已知而更顯黯淡的未來被拯救了出來。但接下來該往何處去?居然,所有人都跟著他們一起在這未知空間飄飄下墜、不知方向。
這複雜的心情一直保持到爸爸來,跟著幫忙拿著行李的父親回到無人車上,車子開動後,爸爸很自然地掏出了手機開始玩聯網遊戲。
「爸,你玩甚麼遊戲?」彤戈湊過去問。
爸爸傾斜手機,把標題上的「魔球派對」幾個字給他看。似乎是個很簡單的,把各種發光帶音效的彈珠射進對方球門中的遊戲。那些彈珠可以自行裝備武器,摧毀敵方的塔樓。
「好玩嗎?」
「還可以,打發時間。」爸爸看了彤戈一眼,似乎很久沒被關心,有點不習慣,「我每天只玩一小時。」
「其他時間做甚麼?」彤戈拿出了這兩天學會的那種舒緩的、沒有目的的閒聊語氣,「跟媽去買菜嗎?跟鄰居打桌球?」
爸爸果然放下戒心:「幫拿菜,媽媽負責講價,有時去海邊散步。」
「聽說在青年聚落我們都要自己做飯。我室友只會做吐司,我接下來一個月都不要吃荷包蛋跟吐司了。」
爸爸沒答話。彤戈看到他的表情有些微妙,「怎麼?」
「沒事。在聚落每天除了做飯還要做甚麼?不用再上課念書了吧?」
「嗯,不強制上課。願意工作的人可以去圖書館當管理員,在食堂幫忙,去菜園種植之類。也不用考試,可以自己選擇上流行的科目,跳舞、寫作編劇、唱歌、演藝之類,也可以學物理數學,但就比較沒用,感興趣的人不多。」
在人類保留區,所有跟大型工業化自動化相關的職業都消失了,會有免費的基本能源和糧食供應,但人類將會回歸到畜牧跟簡單的農業耕作系統。除此之外,不需要上班也沒有股市,主要的產業是娛樂文藝,或是健康理療精神信仰這類。生病的人會得到健康保障系統的治療保障。也會有少量的手工製作奢侈品。
在保留區之外,自然界將會得到極大的恢復,整個生態系統維持在最適合地球生物的狀態。人們通過為他人服務可以得到社會福利點數,用來交換到各個自然生態區度假遊覽的機會。比如觀賞火山爆發、探訪高山動植物、尋找海洋中的鯨群、極地生態考察等,聽說很快也會增加近地太空旅行的機會。
透過各種媒體,人們充分了解到這些規劃,其實大多數人已經接受了現實,少數反對者好像也不能做甚麼,除了自殺。彤戈很慶幸自己家的人沒有那種極端的想法。
端詳一下爸爸,跟街上大多數中年人一樣穿著普通T恤和卡其布短褲,頭髮也是最普通的平頭樣式,這種打扮坐在明亮乾淨的自動租賃車內,有種樸實的生機。爸爸剛失業那陣子曾好幾天不剃鬚,卻也還是會天天洗澡刷牙,是個對自己有基本要求的人。
「會習慣的,一年半載。」爸爸說的雲淡風輕,「我還在上班那時,不知道那些老人家坐在海邊步道長椅做什麼。現在我也會做同樣的事,其實感受感受陽光微風,看看天空跟雲,看看路過的人,很有趣。」
車子自己從系統中找到地址,正開往目的地。既然甚麼都不用操作,彤戈跟爸爸完全像是坐在家中沙發上般,很放鬆的聊著。
「爸,如果我不需要再讀書也不用工作,會不會有點…以前熬夜準備考試,好像把時間浪費掉了。我不知道對什麼感興趣了。」
以後甚至家中的福利點數可能都要靠媽媽取得,這些年媽媽一邊當著家庭主婦,一邊研習著正統古典民俗舞,開始小有名氣。媽媽婚後就沒有再去外面公司上過班,她持久的美麗與溫柔耐心到現在也沒一絲一毫的減少過,彤戈覺得從某個角度來說,媽媽也是第一類人,好像芳香天成的樹木。能給人們帶來啟發或愉悅的技藝會更受歡迎,而彤戈跟爸爸都只是書呆子,只擅長自己待著,不知道怎麼娛樂別人。
車窗外的街景勻速往後退去,房屋都是嶄新的,由自動維護系統清潔美化,會有定期的主題來變化外觀。路口也沒有了固定的紅綠燈,城市管理系統自動根據車流安排合理時長的交通指示,因此車子幾乎不需要停下,也不需要擔心意外事故。
爸爸的目光沒有離開遊戲:「我拿下眼鏡就差不多是個瞎子,因為小時候用眼過度,看太多傷眼的電子產品。不過,想想看,一九三六年,圖靈發表論文提出了圖靈機的概念;一九八零年代有了現代網路的雛型,同年手機開始販售。大自然自我修復,物種進化,我們可能付出了一些代價,卻也參與了這個進程,享受到了結果,難道不算幸運?」雖然是反問,他的語調依然很溫和。
「啊?」忽然聽到這些歷史年代跟名詞,彤戈似乎又看見了以前那個揹著公事包穿襯衫的專家工程師爸爸,「是進化嗎?」
「是啊,大自然之手在無形中塑造了一切,我們提供了材料。有了這些發明,我們一步步把幾千年所知的資訊上傳到網路,每天分享自己的生活,發表評論、照片、影片,產生無數的資料數據,然後基於這些,EN系統誕生了。以我們為基石,出現了更好的新物種,這不叫進化,甚麼才叫進化?新物種勝過我們許多,拜它所賜,舊物種得以安然退役。」
彤戈卻忽然想到一件事:「所以並不是我們進化了,而是我們變成了恐龍?」
爸爸扶了扶眼鏡:「沒那麼不走運,恐龍滅絕時,可沒有更高級的種群來挽救牠們。可能更像是藍腹鷴、珍珠貝母蝴蝶、綠蠵龜那類的吧。」
彤戈恍然大悟,這樣說也有道理。「難怪叫保留區。」
「對。」
汽車平穩的左轉,將兩人安全舒適的送往家的方向。
快到家了,彤戈忽然說:「我想吃媽煮的醬燒排骨。」
想到那從生米煮到雪白柔亮的飯,加了豆瓣、大蒜、蔥花、生抽、老抽,煮到香噴軟爛的軟骨豬排,頓時心生憧憬,感到溫暖。
「學著做吧。」爸爸說,「以後自己親手做,會有不一樣的趣味。」
身處設定好最適宜的溫度、清新空氣、清爽濕度的空間中,彤戈撥開心中厚軟迷霧,新的想法又浮現出來:不用擔憂未來,心安理得的幸福,享受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待在一切都被妥善照顧的保留區,這就是伊甸園吧。
這次人們是否會幸福的待在其中,一直到永遠?
或許會,畢竟大自然中的蛇對人類其實毫無興趣,而我們已經品嚐過禁果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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